左手的拇指不经意般在腰间的长剑上抹过,初七沿着谢衣走过的路,追随了过去。他的脚步很轻,带着一种奇怪的韵律,踩在泥土和草叶上时,只像是一阵风拂过,没有丝毫的违和感,而那一身玄衣,在行走间,竟是时不时会让人产生一种空无一物的错觉。
初七就这么不远不近地跟着。
他看着谢衣微笑了安抚着哭泣的孩子,笑容中带着莫名的力量,轻易就能安抚下那些人不安的情绪;他看着谢衣卷起袖袍,熟练地修理好破损的水车,修长的手指在残破的木片上跃动,令人难以移开视线;他看着谢衣站在空阔的广场上,摘下了右眼的偃甲眼镜负手而立,再无遮掩的眼神锐利无匹,而不过一朵云飘过的时间,那刀锋一般锐利、让他无可抑制地激动战栗的眼神渐渐柔和下来,眉宇间浮起些寂寥……
初七一直注视着他,那么专注。
已经说不清是因为任务,还是因为其他的什么,他就这样凝视着谢衣,不想也不能将目光移开。
一直以来,他只在梦境中见过这个人。
和自己有着极其相似的面容,有着温和的笑容和锐利的眼神,拥有着他所没有的全部美好——即使,初七从未艳羡过那些自己不可能拥有的品质和性格。
初七很想看一看谢衣的眼睛,看看那是否如同他在梦境中看见的一般,拥有着和他的死气沉沉迥异的、仿佛包容着一切热爱着整个世界的生机勃勃。
可这样的念头已经是一种不该。
沈夜下达的命令是暗中跟随,及时汇报谢衣的行踪,若是初七果真与谢衣视线相对,那便等同于将自己的存在曝露在谢衣眼中。
“……”
意识到自己出现了不该有的念头,初七本就微抿的唇角越发紧抿起来,这使得他露出在木制面具外的面容显出几分肃杀来。
压下那些不合时宜的念想,初七将自己的身形隐匿在茂密的枝叶间。
可他之前太过专注的盯视已经产生了作用,原本独自站在空无一人的广场上沉思的谢衣不知何时已是转过身,目光没有任何迟疑地、精准地落在了初七藏匿的地方。
“阁下一路尾随谢某至此,不知有何指教?”
目光所及之处,是几棵栽种在宅后的高大树木,枝叶茂密,却也并不足以在谢衣的视线下完全地遮蔽隐藏住一个人。
没有人。
只有树叶被不知道从哪里吹来的风撩得簌簌作响。
谢衣没有收回视线,他耐心地注视着那从树冠,温柔的目光细细密密地织成了网,铺天盖地地将藏匿起身形的初七笼罩在其中。
其实谢衣也觉得自己这样的笃定来的有些莫名,他凭借的不是任何证据,甚至并没有听到一点声音,只是隐约觉得似乎有什么在召唤着他,那是一种冥冥中很神奇的牵引,轻而易举地就让本以为在岁月中已是波澜不惊的自己血脉贲张起来。
他近乎本能地察觉,与自己如此之近的,并非危险,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亲近。
初七敛下眉眼,克制住与谢衣对视的冲动耗费了比他预计的还要多的多的精力。
直至今日,他才知晓,原来自己这具早已摒弃了作为人的部分,以偃甲为基础、蛊虫为驱动延续生命的身体里,仍然有着心跳,流淌着血液。
谢衣等了很久,直到数名老者蹒跚着走来请求帮助,才不得不离开。
那道让他无法不去在意的目光如影随形,无时无刻不再提醒着他自己的存在,却又仅仅只是看着,而每当他循着那道目光看回去,总是无功而返。
如此往复,谢衣便也不再去寻。
或许这百年的时光终是将他最后一点好奇都磨灭殆尽,以至于最初的悸动,在短短的时间里,已是平复下去。
时间过得很快,即便是在谢衣有意放慢了速度的情况下,修理完朗德寨在这次断魂草事件中毁坏的农用器具,也只是用了一个多时辰。
太阳还高高地挂在山头,毫不吝啬地铺洒着自己的温暖。
婉拒了寨民们热情的挽留,谢衣多少还挂念着家里的三个小辈,采买了些食材便匆匆往回赶。
一直到谢衣的身影消失在静水湖居的结界中,初七才从树影中走出。
湖水的味道,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却不知道是想要做些什么。伸出的手慢慢收回,打破了先前那近似于挽留的软弱,初七凝视着自己的掌心默然不语,而后伸手压在了心口。
隔着薄薄的衣料,掌心下的温度实在太过冰冷,又太过平静。
“错觉吗……”
意料之中地没有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初七眼中的柔软瞬间便消失不见。
如果说这具连“活着”都称不上的身体里,还有什么是属于初七自己的,那么或许只有这个现在仍然在思考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使得他无法如同往日一般完全摒弃了所有作为人的感情地精准地思考的头脑。
而若是连这唯一属于自己的东西,都没有办法为自己所控制的话,那么这种“属于”,又有何用?
初七的眼神显得有些狼狈,可他很快就收敛好了这从不在预料中的情绪,重新变回了一柄冷冰冰的剑。
一柄剑,需要做的,只有听从主人的吩咐。
他重又隐去了身形。
……
谢衣回到静水湖居,先拐去了厨房,将手中的食材尽数放好,这才从后门进了主厅。
刚一进门,就受到了太过热情的欢迎。
“谢衣哥哥~”
长相甜美的女孩子乳燕投林一般冲着自己扑过来,长长的黑色发辫在身后扬起,缠绕其间的绿色枝叶微微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