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药房里,谢律依照李圣通的指示趴下来,露出精瘦的脊背上面斑驳的伤痕时,顾兆年呆住了。
谢律的背部满目疮痍,红斑连片,蝴蝶骨当中两处被利箭贯穿,留下两个肉泥外翻腐烂的血洞!在看到那两个可怖的血洞时,顾兆年整个人木住了,他呆滞地后退了半步,露出惊恐神色。
谢律的身体是铁打的么?背着两个这样大的血洞,他是怎么做到和没事人一样,还同他吃酒谈天的?
“李圣手,谢律这伤——”
李圣通正在给钳子烤火消毒,风霜挂在老者雪白的须眉上,他长叹:“世子全然不懂得爱惜己身,北魏之行,世子已经掏空内府……便算是医好了,将来只怕也……”
顾兆年道:“只怕什么?”
李圣通顾忌病人在场,不好直言,谢律趴在引枕上,淡淡一笑:“说吧,不妨事,我还有什么不敢听,不能受的。”
在谢家为医二十余年,李圣通可算是看着谢律长大的,他自小功课上没让王爷和公主操心,闻鸡起舞,身体修炼得十分强健,若非如此,这般的空耗,若换了常人早已承受不住。可看着长大的小孩儿,如何为走入了疯魔的歧途,不惜代价又是为哪般?
如今陈王病榻上难起,公主又远去修行,谢律的病情还能说给谁听?李圣通叹道:“世子实在……太不知惜命了,只怕医好了,也得短折三十年……”
三十年……人生不过六七十,顾兆年呆住了,“你是说,谢律就这十年了?”
病榻上的谢律,软枕支颐,睫羽的浓影垂落,遮住了深邃如幽潭的琥珀色眸。他的反应,居然不怨不悲,出奇的平静。
李圣通忧愁地望着病榻上沉默的谢律:“世子几处伤在脏腑,又有几处去肉、折骨,身体衰减得一日千里,寒冬腊月的江水中重创了世子心肺……往后还得时时以汤药续着,方得这太平十年。”
这是第一次,顾兆年照着李圣通破口大骂:“危言耸听!谢律从小习武,内外兼修,他身体强壮得很,是不是你这庸医仗着年纪大昏聩了就瞎说!陈国只得这一个世子,你就算掉了脑袋,也得给我把谢律医好!你听明白么了!”
“顾兆年,”谢律扯了一下顾兆年的袍角,“我就知道你会跳脚,不让你跟着过来听,你偏跟着。”
他趴在枕上,仿佛全然感知不到身体的疼痛,肉色的薄唇轻轻掀开了一角。
“我的身体我清楚,不用多言了,该是怎样是怎样,李圣通你只管大胆医治。”
李圣通如蒙特赦,立刻跪下来:“是,老朽这就为世子清除腐肉,只是过程恐怕会疼痛难忍,老朽自当尽快,不让世子多捱折磨。”
顾兆年看着李圣通将过了火的钳和剪子伸向谢律外翻的腐肉,在皮肉与铁具接触的一瞬间,顾兆年觉得那疼痛落在自己背上,他的眼角止不住地抽搐。
而谢律只是闭着眼不动,张口咬住了身下的引枕。
人似乎并没感觉到多大的痛楚,顾兆年却看见他的额头上渗出了一颗、两颗汗珠,越来越多,沿着额侧、颧骨与耳垂不停汇聚滚落。
这医治的过程不亚于行刑,且是极刑。李圣通将谢律背部的腐肉剜出,用剪刀沿着凝固的血丝剪下一块来,重新放血,直至血成鲜红色,才设法为谢律止住,缠绕上绷带。
当谢律坐起身时,顾兆年又看见他胸口近心处的三道伤痕,道道都要命。
罢了……真是,疯了!
谢律无后,陈国将来,有何指望?
李圣通退去以后,顾兆年攥紧了双拳停在角落当中,仍不敢置信:“谢律,你到底有没有考虑过陈国?”
谢律低头将薄如蝉翼的绸丝衫子拉上,织金玄青缠花纹的外袍合拢,掩盖住了内里腐损狰狞的一切,笑意阑珊,“考虑过,不过,她不让我动书杭。”
他本想,把书杭接来陈国。
不过现在看,她更宁愿和书杭,和她喜欢的人在一起过着平淡的小日子,她为孩儿取名书杭,大抵就是那个意思,并不盼着他将来出将入相,成为一代王侯。
孩子是她拼死生下来的,他会尊重她的意愿的。
顾兆年直抽眉头:“书杭是谁?”
谢律一笑,神情有些骄傲,“我儿子。”
“……”
姓谢的什么时候有了一个儿子?照他这种疯法,这儿子的母亲简直不做他想。
“莫非,魏国昭阳公主官卿的独子官书杭,其父不是方既白,他是你的儿子?”
谢律更骄傲了:“你见他就知道了,和我长得很像。”
“……”
又是一阵沉默。
“同魏国提亲,”顾兆年诚恳提议,“趁着你把公主掠回来这件事还没闹大,拿出十足的诚意,去和小皇帝提亲,让他把姊姊嫁给你,这样,官卿、官书杭,都归你,没得争议了。”
谢律却再一次摇头。
这下顾兆年快疯了:“谢律!你是陈国世子!你不是还要称帝么?你没听刚才那个老庸医说什么,他说你就剩下十年了,如果这是真的,你就算再生一个都来不及了!”
谢律神色颓唐:“她不肯嫁我了。魏国也不会同意这门婚事。”
“那你……”
“十年很长,”谢律笑道,“我本以为,只有短短几载可让我继续挥霍了,我只想余生多看几眼卿卿。至于称帝,一旦行宫修筑完毕,我便是推翻了为萧氏守灵的旗帜,一个王朝已经落幕,再守着岂不是很愚蠢么?北魏不会容忍,他兵强马壮,收拾胡人之后,下一个便是痛打陈国。我偏要让不可一世的魏国步军有来无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