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万众瞩目的时刻,她挺直腰杆,端坐于满月之下,在众妖炙热的目光中剥开裹在月饼外的那层油纸。
月色皎皎,众妖皆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出,整个世界安静得只剩下颜嫣细微的咀嚼声。
令人诧异的是,颜嫣的表情似乎越来越扭曲,三息过后,她眼角抽搐地掰开那枚拳头大小的月饼。
如遭雷击般地盯着藏在果仁馅中、无比醒目的青红丝,颤抖着出声:“竟,竟是五仁月饼……”
这群小妖皆生于山野,可不似颜嫣那般博览群书,故而,尚不知五仁月饼为何物。只是纳闷,老大不过吃了一口饼,怎会有这般大的反应?
满头雾水的小妖们纷纷效仿颜嫣,掰开发放到自己手中的月饼,毫无疑问,也都是五仁馅的。
小妖们大都没见过世面,况且,这饼既已到了手中,岂有不吃的道理?
这一吃,可真真了是不得,漫山遍野都是小妖怪们的呕吐声。
三百来只妖,也就只剩十来只挺住了没吐,并爱上了这股神奇的味道。
事已至此,谢砚之又怎会不知自己好心办了坏事?他不信邪似的拿起一块月饼,轻轻咬下去。
吃第一口时,他表情便明显有了微妙的变化。
颜嫣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心里泛起了嘀咕:瞧谢公子这副模样,莫不是和她一样,从没吃过月饼?否则,又该如何解释他中邪似的买回了这么多五仁馅儿的?
连她这等从未出过十万大山的小妖怪都在狗血话本子里看过有关五仁月饼的描述,他好歹也曾当过人,连这点常识都没有,未免也忒奇怪。
可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一片好心,出手还这般阔绰……颜嫣甩了甩脑袋,不,她现在怕极了他的出手阔绰。
理清思绪后的颜嫣当即把头探过去,斟字酌句地说道:“你……也觉得很难吃对吧?”
她说这话没别的目的,只是想让谢砚之明白,这玩意儿当真不是她这种正经妖怪能吃的。
故而,她丢掉那块未吃完的月饼实属合理行为,唔,兴许还能称得上是……正当防卫?
谢砚之没接话,又咬了一口月饼。
看得颜嫣心里可慌了,生怕自己要碍于情面将整块五仁月饼都吃进肚子里的她又凑近了些,殷殷切切地问道:“它是真的不好吃,对不对?”
谢砚之还是没接话,咬了第三口。
至此,颜嫣整只妖都不好了。
选择保持沉默的同时并悄悄在心中盘算着,待会儿该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销毁那块拳头大小的五仁月饼。
就这么一愣神的工夫,谢砚之已然吃完整块月饼,点头道:“是挺难吃的。”
与他儿时所食的味道天差地别。
他此生只过过六个中秋,唯一有记忆的,是在六岁那年尚未被端华长公主接回公主府的时候。
直至今日,他仍还记得那晚的月。
那是个寒风料峭的夜晚,年幼的他抱着乳娘从田坎上捡回来的大尾巴猫,坐在高高的门槛上等着她归家。
更声响了两回,夜雾弥散开,如翻滚的沸水,仿佛要泼灭屋檐下那盏摇摇晃晃的灯。
望不到尽头的迷雾中,有光破雾。
那是个年近六十的老妪,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疾步而来。
她嘴上说着自个最贪钱财,却无怨无悔地养了个与她无半分血缘关系的弃婴。那弃婴说是端华长公主与已故的卑罗王之子,实则,长公主恨不得掐死他,她这般精细地替人养着,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她嘴上向来不饶人,一惯是刀子嘴豆腐心,整日嫌这孩子麻烦,却心不对口地把长公主赏下的所有好东西都要留给他,昨日是布料,今日又是好不容易分来一块的月饼。
端华长公主赏下的东西从来都是最好的,那月饼乃宫中御厨所制。
是以风干两年以上的火腿辅以松仁、核桃、杏仁、芝麻、南瓜仁、冬瓜糖、玫瑰露酒等搅成馅,裹入饼皮中烘烤而成。
寻常人莫说吃,怕是听都没听过。
且不说旁的食材的来历,就说那制火腿的猪,饮得是山泉水,食得是最上等的榛果,每日需派人跟在它们屁股后面赶着跑上两个时辰,方才能让那猪腿肉变得这般紧致。
除却当今圣上,也就只有四大世家与端华长公主有这等福气享用。
她一介乳娘能得到这块饼,已是天大的造化,她却将这造化让给了那孩子。
若说全无不舍之心,自是假的,她从怀里掏出那块饼,掀去裹在最外层的手绢,耐着性子,一层一层剥去饼外的油纸,直至露出那枚寸许大的火腿五仁月饼,送入孩童小小的手掌心。
用与平日里无甚区别的语调道。
“这饼啊,我在长公主那儿是日也吃夜也吃,早就吃腻了。”
六岁的稚童懂不了多少道理,却从她眼中看出了这个年纪不该看懂的复杂情绪。若真吃腻了,还会这般郑重地用油纸裹上整整十二层吗?
他轻轻推开大尾巴猫使劲凑过来的脑瓜,掰开那块小小的月饼。
“婆婆你忘了吗?我不喜食甜。况且,我想和你一同在这月下吃饼。”
他嗓音糯糯的,目光殷切,很难让人说出拒绝的话。更何况乳娘心中也是馋这块饼的,又知这孩子惯来挑食。
她已然接过孩童递来的半块月饼,嘴上却仍在念叨:“这也不吃,那也不吃,你这小祖宗啊还真是一如既往地难伺候。”
孩童年岁虽小,却是难得的聪慧,早已摸清乳娘脾性的他只是笑笑。
火腿的咸香混合着果仁所特有的清香一同溢出,和着老妪的碎碎念,填满整个清冷的中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