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衣微微一愣。
乐无异的眼睛很是清亮,和以前的开朗单纯相比,如今倒是稳重深沉了许多。这么问着的时候,眉眼间敛去了一贯的乐呵呵的笑意,原本深邃的五官便凸显了出来,被夕阳镀上了一层冷肃的金边。
他没有等谢衣的回答,而是选择了一点点地把自己的发现揉碎了剖析开来。
“我以前就一直觉得了,跟闻人、夷则、甚至仙女妹妹比起来,谢伯伯似乎对我要格外好一些。一开始的时候,我以为是因为我也是个偃师的缘故,可是总觉得不太对劲。后来谢伯伯提过,我和以前的你很像,我就想,这会不会是谢伯伯总是不自主地对我格外优待的原因,但是谢伯伯你的眼神……那个、虽然我也说不清楚,不过……应该没有人会用那样的眼神去看曾经的自己。”
乐无异顿了顿,谢衣的面色淡淡的,除了从自己问出那个问题的时候就褪去的温和浅笑外,再看不出其他,便有些沮丧地吐了一口气。
“那个啥……谢伯伯,我说了你别生气,我总觉得,你看着我的时候,有时候会像是在看着另一个人。”
“……”
唇角微抿,谢衣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
见着谢衣沉默,乐无异只觉得自己整颗心都凉了下来,难过失落的情绪几要没顶。他扯了扯嘴角,小心地、试探一般地轻声补充着问了一句。
“那是……谢伯伯很重要的人吗?”
将摊开在面前的手掌握起,谢衣负手身后,迟疑了下,终于决绝地摇了摇头。此刻,夕阳已将沉入沙丘,带上些许凉意的风卷起他长长的衣摆。那道修长的身影沐浴在温暖的余晖中,看起来却显得寂寥而又孤单,在身后延伸出长长的阴影。
“……或许是吧。我始终不曾记起。”
“谢伯伯,你……还是什么都没有想起来?”
乐无异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转移了,只心底那种淡淡的疼痛和几要没顶的难过仍然清晰。
谢衣摇了摇头,面上浮起几不可见的怅然。
“这一路走来,无论西域风光还是捐毒传说,于我都全然陌生,便如从未经历一般。自觉察自己记忆存在短暂的空白之后,我并非不曾执着寻找过,但心中却总有一个声音,让我放下过去,潜心偃术。”
谢衣轻轻叹了一口气,掩在袖中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久而久之,险些连最后一丝心气也消磨殆尽。若没有遇到你们,或许我最后会将此事彻底忘却……是以,我却要向你道一声多谢。”
“谢伯伯别这么说。是我们一直都在叨扰谢伯伯,该道谢的是我才对啊。”
乐无异连连摆手,情绪仍有些低落,却还是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
“至于你方才所言——”
谢衣顿了顿,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从未有人这样直白地将自己耿耿于怀的疑惑,以这样委屈而又忐忑的言语向自己小心翼翼地求证,不是动手动脚撒娇耍赖一样的控诉,也不是直接搂腰抱肩膀的似真似假的埋怨,刨除残留在身体本能中的放任态度外,谢衣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我并不知自己言行间,竟然你产生如此误解。”
他无奈的笑了下,这极浅的弧度迅速驱散了之前面上的冷漠,使得谢衣整个人都变得生动温和起来。
开了一个头,接下来的话便要顺畅多了,不需要付出某些难以启齿的代价,也不需要应对沉默后如影随形的黏糊视线,谢衣像是从这最简单直接的言语解释中找到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慰藉,忽然间就变得神清气爽起来。
于是,声音就变得更温柔了。
“实不相瞒,我确是一见你便觉亲切熟悉,不由自主便想待你更好些。或许是因为你与我年轻时候太过相似,又或许是如你所言我自你身上看见了曾经亲密的故人,然而此刻站在我眼前,岂非仅为乐无异本人?”
谢衣顿了顿,伸出手摸了摸乐无异的发顶又收回。
“或许我确是曾在某刻将你确认为他人,可在谢某心中,每一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乐无异,自然也是如此。”
“谢伯伯……”
这其实并不算是太好的解释,但是之前还沉入低落深渊的心情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变得轻松愉快起来。
乐无异愣愣地盯着谢衣看,还没有从之前的话里回过味来,如今满耳朵都是“乐无异”“独一无二”几个字在徘徊,听得他又是欢喜又是激动,恨不得立刻长出尾巴来死命甩来甩去以表示自己此刻的心情。
好多话涌到喉头,在舌尖却又被咽了回去,乐无异张了张嘴,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憋了半天,只呐呐地点了点头,一本正经地接话。
“知、知道了。”
……这……算是什么回答?
谢衣失笑。
一手抵在唇角轻咳一声,谢衣的声音里带着尚未完全褪去的笑意。
“不过,谢某倒也有些话想对无异你说。”
“啊?喔,谢伯伯你尽管说,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自觉失言的乐无异恨不得把脑袋埋进胸膛里,这一听见谢衣也有话要对自己说,耳朵立马就是竖了起来,忙不迭地点头,一副想要好好表现把之前的话全部抹去、抹去,只给谢伯伯最好的自己的模样。
“那好。我生性喜静,百余年来只一心研究偃术,再无旁骛,然寿命终有尽时,若是我倾尽半生所得,随我一同埋于黄土,未免太过可惜。无异,你因我而成偃师,又学了我的偃术,你自己也说,我于你有半师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