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想听些我往年旧事?时间太过久远,我已记得不大清楚,只能零零碎碎地说来,有些事情或许并不是那么愉快,你便也只随意地听听,莫要往心里去。”
“嗯!”
乐无异狠狠点头,看过来的目光专注无比。
谢衣避开了他的目光,视线落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思绪已经飘远了。
“我生于一处苦寒之地。那里距离中原十分遥远,植被稀少,六月过后便严寒封冻,举目只见一片荒凉。”
“谢伯伯说的……是流月城?”
乐无异小心翼翼地插了一句话,一眨不眨地盯着谢衣的脸,连他自己也说不出究竟希望得到肯定的答案还是否定的答案。
“……不错。”
谢衣点了点头,并没有看向乐无异。
他想起了很多事,那些他以为自己已经淡忘了的往事,不知是否由于相距太多的时光,那些历历在目的画面如今看来,总是有一种镜中花水中月的不真实感。
就像是从始至终,他都只是站在一边,看着画面中的那名为谢衣的少年,一点点地褪去青涩,经历挫折和痛苦,变得成熟。看着他一步步向着自己走来,渐渐得变得和自己一般模样,然后隔着一层看不见的透明屏障,和自己掌心相贴,相视而笑。看着他越过那层屏障,和自己颠倒了位置……
那种感觉实在太过玄妙,以至于谢衣有些失神。汹涌而至的记忆却是不曾因为他的恍惚而停下脚步,画面里的那个少年的笑容,带着能够穿透矩木茂密枝叶的阳光一般的温暖,清晰无比。
他曾经与至尊至敬的师尊观念相悖,为此不惜毅然决然地叛离流月城,逃入下界,而之后亦是不曾放弃过自己的观念,背负着叛徒的骂名在流月城的追捕下,遍寻破除流月城结界之法。
他这一生,穷尽所能只为回护一人一城。
谢衣抿了抿唇,心中忽然浮起些难言的酸楚。
他闭了闭眼睛,等到那种荒谬的违和感消失,才继续说着。
“因为气候恶劣,我们族中有许多人罹患恶疾,病痛缠身,盛年夭亡。自出生起,我日夜目睹的,便是如此景象。等年纪稍长一些,我便想着有没有一种方法,能稍微帮帮大家?于是开始研习法术。”
“后来,我遇到了我的恩师。”
“……谢伯伯的师父?谢伯伯也有师父?”
“自然有,难不成谁生来便通晓偃术?”
“也对……那谢伯伯的师父,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乐无异的神情也变得憧憬起来,他从未曾将前日在朗德寨中遇见的散布断魂草害人性命的流月城人与谢衣画上等号,自然也不会主动去想谢衣的师父和那些流月城人有什么牵连。
谢衣的眼底浮起些许敬畏与怀念,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在面前的右手。
“我师父——他是个异常出色的人。无论修为、智谋、胆识抑或担当,于我看来,即便时至今日,仍不作第二人想。我十一岁时,被人领着走到他面前,他静静看我一眼,然后问我——为什么要学法术?”
“咦,和谢伯伯那时候问我的话一样。”
谢衣低低地笑了起来,神情松快了些许。
“是啊,我那时的回答也和你差不多。我说,我学法术,是为了让大家过得好一些……他说这是个很好的愿望,随即却又问我,法术再高深,也不过能让一人不畏冰雪。而族中其余不擅法术的人,又该怎么办?”
“……”
乐无异沉默了下来,他现在早已没了之前那想要从谢伯伯的回忆中寻找些有关流月城的信息的念头,真正地把谢衣的话听到心里,琢磨着自己对于那些问题的答案。
眉头微微皱起,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表情渐渐凝重起来。
“我回答不上来。后来,我成了他的弟子,他教授我法术之余,也命人传授我一些简单偃术。和法术不同,偃术只要设置得当,常人也能驱策其劳作——而我也由此发觉,这,才是我真正寻求之道。”
谢衣笑了笑,提及偃术,他总是会显得开心一些。
似乎,他此生最大的亦是唯一的渴望,是由这偃术带来,也会由这偃术实现。
“后来,我离开了故乡,之后便再也未能回去。”
谢衣叹了一口气,神色却并没有多难过,更多的是些许无可奈何的怅然。
可这反倒让乐无异比看见他难过还要觉得悲伤,只觉得心口闷闷的,沉甸甸地像是压着一块石头,连呼吸都变得费力起来。
“谢伯伯……”
“无异,你是个好孩子,可你终须知晓,人生在世,总有事与愿违,也总难免辜负一些人。若你身处迷惘,只要问问自己最想要什么,纵使终有遗憾,仍可无愧于心。”
谢衣伸手揉了揉乐无异的发顶,柔软的发丝搔在掌心,泛着绵绵密密的痒。
“哎,我说这些,可不是想要惹你难过。那……你可还要听?”
乐无异满脸难过地点点头,闷闷地开口。
“要。”
“……”
于是,谢衣不得不为自己一时的有感而发,花费了一个多时辰,几乎要把自己这百年来十指可数的几位知交的糗事都说了干净,才好歹把情绪低落心情沉郁的乐无异给哄了回来。
等到乐无异恢复了以往的活泼,翘着一撮头发蹦跶着说要去找闻人他们,谢衣才舒了一口气,活动了下有些酸痛的肩膀,深感自己果然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熬不得夜耐不得累。
谢衣从穹轨上下来,向着书房走去,打算趁着天还未亮,将剩下的几卷一并看完。在路过厨房门口时却是不知为何脚步一转,取了一坛酒和自己之前的作品后,拐向了静水湖居的入口处。